天缘巧成 共创大业 ——张元济与故宫博物院(连载36)

1949年10月16日,正值中秋佳节,张元济趁来京参加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之机,在他早年南洋公学的学生,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[1]的陪同下,和郑振铎、张允亮等朋友一起,在御花园绛雪轩进行了一场专门的品鉴会。

马衡对老师这次前来观摩古物十分重视,不仅专门挑选了在御花园陈设展品,还搬出了慈禧结婚时用过的椅子,供老师享用,至于提供给张元济赏鉴的物品,自然是精品中的精品,让张元济大饱眼福的是:唐代旋风装吴彩鸾书《切韵》、写本《唐音统籖》以及刚从东北接收过来的文物精品。

张元济以八十高龄,抱着残病之躯,在儿子张树年的搀扶下,仔细观赏了一个下午,在御花园渡过了愉快的时光。想当年,他风华正茂,参加殿试,果然高中,今天得以在御花园品鉴极品,更是意犹未尽,尤其让他感动的是,故宫文献馆出示了光绪十八年殿试的黄榜,上面列着张元济为二甲二十四名。当张元济看到和自己同榜的蔡元培、汪康年,如今都已故去,只有他和唐蔚芝还健在,回首往事,不胜唏嘘。当即,他答应故宫,把自己珍藏的殿试卷头相赠,以示纪念。

在故宫博物院中,张元济的故旧甚多。1924年11月成立办理清室善后委员会,设立首届故宫博物院董事,其中不少人是张元济的故交旧友,如蔡元培、吴稚晖、汪大燮、李石曾,以及先后在故宫博物院任职的马衡和主管图书馆的傅增湘、张允亮、徐森玉,都是他的至交好友。但几十年间,或因内乱,南北睽隔。张元济执掌商务印书馆,一直以影印古籍为志业的张元济所推诸多文化工程罕有其匹,而早已广为人知,却很少利用故宫珍藏的文化国宝,这已成为一个历史的存在。但仔细检寻,我们还是发现这南北两大文化机构的诸多关涉。因此,检寻张元济与故宫之间的史迹,或可窥见张元济对文献搜集与刊布的努力之处。

张元济后半生的主要精力均投掷在传承古籍的大业上,前期,他主要通过文缘、学谱获得资源,但他始终奔走南北,丐之域外,虽摩肩放踵而不息,历尽艰难险阻而不弃,成则喜,不成则继续赓事之,但在他事业兴起之中,诞生的故宫博物馆之珍藏,不仅时时在念,而且耽之不息,故宫承袭的天然珍藏怎能不让他着迷与沉醉?合作自然从文献出版展开。

故宫藏书,不仅汇聚历代皇家之精,且所收多为孤本珍本,这自然是任何其它公私藏家所不能相比的。如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、《四库全书荟要》、《宛委别藏》,当年都是故宫所藏,真是文献渊薮,天府珍秘。

一、化古物为公器

为了刊传文献,张元济早在故宫博物院成立之前,就和清室打过交道。1913年,涵芬楼已印行清宫乾隆时编写的手抄之《宁寿鉴古》十六卷、《西清古鉴》乙编共二十卷,两书皆录藏礼器之书。前书编于乾隆时期,收录宁寿宫所藏,商周到唐代铜器七百零一件,后书收录盛京清宫藏同类器图九百种,均系抄本,这大约是清宫旧藏图书影印之昉。

古物陈列所在1916年建成宝蕴楼,1926年由容庚辑录,《宝蕴楼彝器图录》就是由商务印书馆出版。1927年,由商务印书馆在京机构——即京华印书局出版了《内务府古物陈列所书画目录》,是古物陈列所创立以来一项大规模的书画编目工作。古物所自1916年自建印刷厂,开始出版印刷,但故宫博物院成立伊始即启动系列项目,尤其是古画出版印刷质量要求。1931年又出版了《西清续鉴》乙编,署名为北平古物陈列所。[2]1940年由王季迁与德国艺术家维多利亚孔达编写,《明清画家印鉴》乃辑录故宫所藏画家印鉴而成、敦煌巨擘也由商务印书馆出版。

他最早措意的是内廷当时珍藏的两套《四库全书》,即文渊阁和文津阁底本,他是最早动议影印此书的人。自1917年起,张元济就十分渴望印行《四库全书》。后来,北洋政府也想印。几经周折,终没有印成。到1924年,在为纪念商务印书馆成立三十周年之际,张元济再次想到了印行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作为馆庆献礼,可依然未能达成心愿。

此前,张元济曾成功地刊印了《四部丛刊初编》,《道藏》及《古逸丛书》部分,商务不仅积累了古籍影印的经验,且实力日益大增,已无需借助外力,可独立印行《四库全书》。为了减少周折,使事臻于成,他找到了仍珍藏在宫内的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,放弃由北洋政府掌握在手中的文津阁本《四库全书》。

张元济的建议得到了宫内小朝廷的认同。这主要得力于当时效命于小朝廷的张元济之友郑孝胥的支持,如此事成功,小朝廷也可得商务印书馆所付资费而得以解困。双方合作的事情很快就顺利达成,与之前北洋政府的合作相比,此事开头出奇的顺利,张元济立马派得力助手高梦旦北上着手此事。

但小朝廷的势力只能行于宫内,出不了红墙,要将原书全部运至上海,仍需依靠北洋政府势力不可。结果,运送过程中,遭到了军阀曹锟手下的干涉和为难,再次使事情夭折。对此,张元济、郑孝胥、高梦旦等人只有中断此事。

这是商务印书馆和故宫文献牵涉大事之始,第二年故宫博物院成立。故宫博物院是由清室善后委员会发展而成的,清室善后委员会主任是李瀛煜,委员则有蔡元培等人,李瀛煜与张元济为故交。整理故宫档案的负责人是北京大学的朱希祖,更是张元济同乡兼故交。但由于北方动乱,张元济一直没有机会对故宫珍藏加以运作。尽管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、《宛委别藏》、《四库全书荟要》一直存放在故宫之中。

二、合作天禄琳琅丛书

925年10月故宫博物院正式成立,因避免北洋政府插手故宫之事,1926年12月,故宫博物院专门成立了维持会。1927年7月北洋政府完全接手故宫,正式成立故宫管理委员会。1928年6月,南京国民政府接手, 10月,故宫博物院正式成立,易培基出任院长。

在国民政府的支持下,社会各界专家、学者云集,此时的故宫博物院进入一个黄金发展时期。马衡出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后,于1933年9月,故宫博物院的工作出现了一段承平期,各项工作也走上正轨,对古籍珍本的出版工作也开始着手。

傅增湘于1926年10月,被聘为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。傅增湘上任伊始,检视善本甚多,发现所存虽不及《天禄琳琅书目》十分之一,仍然让这位藏书家怦然心动。即主张他在上任前已着手策划与商务印书馆合作,致信张元济:“昨见清宫委员会人,纵恿印书,拟先印宋刊《郡斋读书志》。侍主张与馆中合办,诸人颇赞叹,特将尺寸页数寄上,祈赐算速复为要。宫中善本多,此机不可失也,将来拟印大部丛书。”[3]

闻此评,张元济立即表示:“清宫善本能影印,自所甚愿,近年影印善本,尚以本馆最为努力,凡有书未有不乐于影印者,此事唯吾兄相助最多,亦相知最深。”“清宫善本能景印,自所甚愿,《郡斋读书志》,恐系世间孤本,首先付印,尤为相宜。其他各种,鄙意应择其罕见而卷帙不甚多(原注:至多在五、六万百叶之间,能少尤佳)者。否则不易销售,于进行转有不碍也,高梦翁即入都,一切当与兄当面商酌。”[4]他俩已有二十年的交情和共同的志趣,谈起事来自然没有必要含糊,一提笔就进入实操阶段,并安排高梦旦亲自入京商议。得此消息,傅增湘即回复道:“大概可印行者有十余种,然尚未清全也。”[5]仅数日后,傅增湘在尚未看齐的情况下,开列了七种,拟印和续选四种。[6]其后,又建议抽出《帝范》,加入此三、四种,符合张元济卷帙不甚多的要求。而此时,张元济正筹《四部丛刊续编》,老友出掌故宫,不啻得一文献渊藏也。

傅增湘在深入审视故宫藏书之后,更改了原计划,提议独立的善本影印计划。向张元济提出:“清宫拟印小丛书,检宋、元人集之少见者(先印元、明刻本,钞本后印),或子史零种,照《(四部)丛刊》式,先印约十册,或十二册为一集,亦可行销,不知馆中愿合办否?”[7]接着,傅增湘又连续致张元济一信提出:“拟排印各书为一集。以世无刻本,或有关清史掌故,档案文件之类,如馆中可合办,当开种类奉告。”可见他对故宫图书馆所藏出版之用心。对于老友,傅增湘自然以实情相告:“故宫图书馆,支绌异常,故拟印书以资贴补,书影或自办,或与馆办酌定再闻。”

张元济收到信后,看到傅增湘的计划越来越大,知道是有意两家另编一书,而不是选入部分进入《四部丛刊》。有将故宫所宝全部刊布之想,张元济心中虽然高兴,但不能不顾当前现实,当然也有他一惯的在商言商的态度在其中。他立刻将傅增湘的要求和想法转达编译所,经大家商议后,即回复傅增湘:“《四部丛刊》石印太忙,若用铅印,近正排印中小学图书馆所用之新旧书,两年之后完工,际此时局,又不将工厂扩充,恐不克应命矣。”[8]

当时,商务印书馆正大规模出版《万有文库》,同时又与铜琴铁剑楼签订合议,可以续编《四部丛刊》,张元济本人则已全力以赴校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。这些傅增湘自然知道。

但对于职掌故宫的傅增湘来说,还是希望双方合作,不仅要把事情做成,而且也为故宫推出一个品牌。他开始准备南下上海商议,可谓是信心满满,尤其是对商务印书馆抱有很大的期待,为此他还做不少的准备,即将善本书又增列了一批,宋本《奉使宣和高丽图经》、元本《宣和画谱》、宋本《周礼正义》、宋本《秦淮海集》,删去了常见的书共十五种。带上这份目录,他登上了南行列车,他认为此事和张元济一起面商是最好的办法。

张元济看到老友如此热诚地运作,他建议将这类书收入《四部丛刊续编》中,容易成事,要独立编印傅增湘所提的小丛书,希望傅增湘有具体的实施计划。得到张元济的确认,傅增湘接受张元济的建议,不再别拟新丛书之名。北归后,即迅速着手合作事宜,他希望能尽快办成此事。

傅、张俩人即将合作的印行故宫古籍珍本之事,消息一传出,在社会上引起反响,也有人提出要和故宫合作。傅增湘立即告知张元济:“馆中人只认商务印书馆,将来由愿印者,与贵馆合作可也。”面对这样的时机,也为利用好故宫的资源,在经过详细的了解和规划后,傅增湘决定大干一场,将原来计划编辑的小丛书,定名为《浮溪丛书》,希望一并和张元济合作。并指示北平分馆经理孙伯恒具体实施。张元济也同意以新丛书的名义出版,不再坚持纳入《四部丛刊》之中的原议。但甚为遗憾的是,1928年6月,北伐胜利,国民政府接掌故宫,傅增湘即辞去了图书馆馆长一职,所谋全部出版之事,即告中辍。

今《四部丛刊续编》中收有一巨帙《嘉庆一统志》,实来源于清史馆,共五百六十二卷,是丛书中规模最巨者。民国初年从清史馆借得钞本,由北京分馆拍摄,但不幸在“一·二八”战火中毁去部分。后幸又借得友人蓝印本补齐,激发了张元济刊行此书,不仅仅是为抄本,主要是有感于国土凌侵,几欲忘国,而以此书载之疆土强大来比观当日之弱势。所以,一改只收家弦户诵之书,不收巨帙之例,特予收录。“考文献而爱旧邦”乃其真实写照。

1932年,故宫博物院发起影印《天禄琳琅丛书》第一辑,十五种,共计二十八册,成了重要的成果之一。招股章程上说:“拟请北平故宫博物院影印所藏天梁琳琅宋元善本书籍,以若干种为一集,并得继续刊行至数十集(前十集发售后,当再拟目续印 影印书籍以罕见及有价值者为标准)。”[9]

《天禄琳琅丛书》的编辑,基本上是以傅增湘拟目的框架,另外增加两种,即《历代名医蒙求》(宋书棚本)和河上公《老子道德经》二卷(宋麻沙本),删除了《论语笔解》、《范文正文集》,傅增湘最为看重的《郡斋读书志》等几种,调整幅度并不大。故宫博物院之所以用《天禄琳琅丛书》这个品牌,看来也是用意深远。其所藏珍本,数以百计,且大多传自天府,无人能与其比肩。第一辑只是发端,学界谁不知《天禄琳琅丛书》及后续所载善本珍本数以百计,且无不出自天府珍藏,将之公诸于世,于故宫地位、形象、学术建设大有益处。

值得一叙的是,故宫博物院在编辑影印《天禄琳琅丛书》时,他们学习借鉴商务印书馆的办法,制定了招股章程,把张元济和商务印书馆均列为发起人,一则希望借重其名,二则通过商务印书馆,有利于发行。发起人名单如下:易培基、谭延闓、于右任、吴敬恒、江瀚、张乃骥、李煜瀛、蒋梦麟、王宠惠、李宗侗、张乃熊、蔡元培、胡汉民、古应芬、叶恭绰、张元济。发起人名单阵容强大,主要是故宫和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的成员,这其中并没有傅增湘和陈垣。

故宫博物院当时的规划甚大,影印所藏天禄琳琅宋、元善本书等,希望能刊行数十辑。对此事,张元济曾给予大力支持,不仅以个人名义入股两股,共一百元,同时又顶商务印书馆十股五百元,共入股六百元。[10]从启文中可知,实际上承印方仍是商务印书馆在北方的印刷机构——京华印书馆,只不过编辑出版方是故宫博物院而已。社会上早有自编自印而挂名商务出版之举,这可能是当代合作出版的先声吧。

1931年,“九·一八”事变骤起,存放在故宫的文物古书令人堪忧,于1933年打箱运装南下,影印《天禄琳琅丛书》的刊行,也算是文物大迁徙前的一次重要刊布。可叹的是,无数的宝藏没有得以开发。更加上故宫此时正发生了所谓易培基盗宝案,闹得人心惶惶,其事自然无法措手。1933年,易培基黯然去职。9月,院长由马衡接任,袁同礼则接任图书馆馆馆长之职。

故宫毕竟没有张元济这样的行家理手,发起人和赞助人也分不清,更为遗憾的事,书一出版,就有缺页,不得不向读者发启更正。从事出版对于故宫博物院终属外行之手,所以后来此事故宫也没有在开展下去,连第二辑也未编妥,何来数十辑之举?

三、《四库全书》首传

1933年故宫古物大规模南迁,大部分国宝先是存放于上海,其后转至南京,再转往内地。直到1935年,经过几经周折,商务印书馆终于如愿印成文渊阁本《四库全书珍本丛刊》和《宛委别藏》四十种。《四库全书珍本丛刊》于1935年全部告成,选印《宛委别藏》四十种一百五十册,也于1935年底得以问世。有关此事的曲折经过,已广为世人所知,在此不再详叙。

商务印书馆曾选印《宛委别藏》,此事则罕为外人所知,1933年10月,故宫博物院与商务印书馆签定影印《宛委别藏》,共四十种,缩印成与《四部丛刊》大小的小六开本,用纸裁至边缘,送院方十分之一印数,包括重印,印数由馆里定。这段合约,较之《四库全书》早了近一年。

《宛委别藏》共收书一百七十三种,实为《四库全书》之续编多抄本。有关《宛委别藏》的选印,至今所见史料不多。为成此事,张元济曾多次致信傅增湘:“《宛委别藏》及北平图书馆所藏善本,弟极原流通,应如何订约、借用,并祈顶鼎力询商,玉成其事。”[11]看来此事应是傅增湘提醒张元济所作,因为当时《宛委别藏》也正在上海。

《宛委别藏》虽然也是选印,从中可以看出,似乎实施起来也较为顺利,只是拘于当时形势,还是只选印了其中一部分。为何张元济只选印了《宛委别藏》其中一部分?这其实并非张元济本意。他在给傅增湘的信中说:“本意照目全印,甚是甚是。惟亦财力所限,只能先印所谓罕传者,其余请俟日。”[12]其目的亦是服务于学术广为传播。尽管只是选印,但学界和馆方之间合作似乎很顺利,也算是选印四库全书珍本的搭车行为。

在当时我国正处于内忧外患的时代,先谋抢救之效,再图传世之功,才是现实的选择。从今天来看,《宛委别藏》选印工作的重要性,其实一点也不亚于《四库珍本丛刊》的出版。只是由于对于《宛委别藏》,过去学界知之甚少,其中大多为稀见之本,并无巨著,所以不及《四库全书》之盛名也。也就是说,张元济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,抢救出版了故宫博物院所藏两大宝藏中的不传之秘,终使其不再成为张元济所担忧《永乐大典》之续。

故宫博物院所藏南迁到上海其间,张元济特别珍视这样的时机,用故宫所藏完成了两大工程。但他仍叹道:“故宫所藏大宝,应大多利用”。1936年9月21日,他致信特别丁英桂:“故宫沪存,报称将运回南京,如有应校之书,应从速办理,勿速勿亡。”[13]可见张元济对故宫珍本的重视。

据丁英桂回忆:“影印《四库全书》珍本丛刊的摄影工作,是商务印书馆在故宫博物院上海储藏处仓库前宽敞地上临时建屋,设立工场进行的。摄影时,由储藏处会同中央图书馆等各处派员负责监督。叙此,也可见时局之一斑。”

四、善本存真

今《四部丛刊》中刊入故宫所藏者,宋本《郡斋读书志》(宋淳熙袁刻本)。此书为《天禄琳琅书目》所漏收。后刊入《续古逸丛书》之三十五,张元济为此撰有长篇跋文。今宋本《郡斋读书志藏》即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。

1936年8月,商务印书馆从故宫摄到的《山海经》、《集韵》和《蚁术词选》(致丁英桂信)。这些珍籍,都是在马衡的关照下得以实施的。

《四部丛刊三编》收有明本《蚁术词选跋》:“《词选》,刊本已佚,从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借宛委别藏抄本,配合印行,可能完壁。”这是从选印《宛委别藏》中取得的底本,除此之外,还有《嘉庆一统志》这部巨帙,收入《四部丛刊三编》之中,也是从故宫摄得的抄本,当是得到了马衡的支持。商务印书馆利用故宫的要籍,无论从规模到品种都十分有限,当年故宫不仅自然传有自者其多,而且它有观海堂藏书甚多,不若今天故宫所藏,别无秘册可言也。

辑校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时,张元济一直期待以故宫所藏对勘,特别是《明史》,有人建议用文津阁抄本,终未如愿。

马衡一直想谋印《石渠宝笈》、《秘殿珠林》。《石渠宝笈初编》始于乾隆九年,《秘殿珠琳》初编更早于《石渠宝笈》一年,收入《四库全书》。但两书《续编》由于编成于乾隆五十七年,未得以收入四库。《三编》则成书更晚,嘉庆二十年才告成。后两书均没有刻本,珍藏在故宫之中。

作为文物大家,自然知道其传世的必要。大约在1936年4月,马衡曾主动提出将两书交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之,但张元济没有同意。张元济为何去信加以拒绝?他给马衡复信的理由:“卷帙过繁,成本过重,势必定价高昂,不易销售,印得暂行缓议”。这可能是一个方面,后几日,他在给傅斯年信中曾有这样的话:“惟故宫及北平图书馆,索酬较重,同仁为营业计,以是不免趑趄。”[14]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,即使对这位昔日的南洋老学生,张元济也不愿讲商业用语。

本来,张元济收藏有两部名贵的《唐音统籤》(抄、刻配)。《唐音统籤》大约是1910年以后孙毓修为张元济收得。[15]此书仅故宫有全藏,胡震亨系张元济同乡,所以张元济特加以收藏。因此和故宫博物院发生了一段渊源,经与图书馆励乃谦往复商议讨论,使两书之版别得以考明。惜今天不知张元济此本是否仍存天地间否,似已散佚。

由此看来,一如张元济遍交天下名士一样,故宫作为名家共集之地,其中不少与张元济为至交好友,就如曾担任理事长的蔡元培、监事的吴稚辉不用说,其中许多故宫名家均与张元济为旧交。

故宫博物院是一个典藏最为丰富的文化宝库,商务印书馆是当时最大的出版机构,尤以辑印文献而盛称于世。商务印书馆成立于清朝末年,十有五年而清亡。清亡之前,其所藏势不能染指。清亡之后,小朝廷仍盘踞其中,文物本亦归其所有,外人也罕窥其秘。

张元济辑印古书,始于民国以后,以辑印《四部丛刊》为发韧,因限于时间和地点,主要粹力于南方,北方局势不稳,文化上较之也不甚活跃,加之故宫一直到1925年建立博物院组织后才得以真正开始工作,也才有可能开发资源。可惜的是,故宫古物太多,与博物院同时文献馆,也是以明清档案为要津,善本古籍为其中一小项,即使如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、《荟要》,也一直未闻有人整理,仅有抄本。《宛委别藏》及《荟要》则是陈垣等人从布满尘埃的旧宫中清理发掘出来的,加之博物院自成立后,直到解放前,处于动乱之中甚久。虽然成立前几年,由傅增湘当过图书馆馆长,正赶上混乱时期,也只干了几个月就辞职了。

日寇入侵,北方动乱,古物南迁,古籍是其主点,在转徒流动中,也无从利用之,张元济和商务印书馆也无从加以利用。随后1931年开始筹划南迁,捆载南归清理。所幸的是,南迁时,1933年2月起,曾在上海的法租界天主堂街和英租界四川路临时存放。后因南京建筑保存库,三年多后即1936年12月转放到南京。半年后,即爆发“七·七事变”,保管故物都说不上,何来整理与出版?1937年再次西迁。故宫很早就有自己的出版机构,但重点在史料的发掘上,至于出版经营与商务印书馆相比,自然不能并提。故宫当时许多印刷物,还是商务印书馆在北平的京华书局印刷的。

故宫博物院成立后,利用其丰富的资源,编辑了大量图书,大多印制精美,而这些精美的印刷品不少是由当时北京规模最大、技术最先进的京华印书局承印。京华印书局是商务印书馆在北京的印刷机构,与北京分馆同处南城,分馆在的琉璃厂,印书局在虎坊桥,京华印书局最早由康有为、梁启超强学会主办,1905年由商务购入,曾以京华印书局名义出版过不少书,民国时期被誉为“南商务、北京华”。1920年斥资建设,是当时北京地标性建筑,至今尤存。这当然不能归入张元济与故宫之关系一题中,但走笔至此,对张元济在出版的作为,有关京华印书局之史事不彰,特记及之。张元济日记和书信中关于印书局收购事记录甚详,但商务解放以前的出版目录却未将印书局所出书目收录,甚为憾事。

1925年清室善后委员会成立,继而议立故宫博物院,一切所积开始清理、公布,才为外人所知。商务印书馆正在故宫博物院成立前后,在张元济主持下,肆力于刊布古籍,《四部丛刊》尤为代表。遗憾的是,其后三十年间,双方并无各大合作成就。皆因时代环境和条件所限,两大文化机构经历了极其复杂的过程,诸多事情历尽艰险而无成,但前人的努力,仍值得我们铭记。

参考资料:

马衡日记

马衡传

傅斯年文粹


[1]马衡(1881-1955)曾考中清末最后一届秀才,南洋公学中院学习三个学期,后入北京大学学习,1923年聘为北大教授兼国学导师,1933年任院长,直到去世。

[2]古物陈列所创立于1914年,属北洋政府内务管辖,设在外之武英殿和文华殿,收藏盛京、热河行宫皇家藏品二十余万件,开办经费由福开森协调,用中美退还庚款救作保障。

[3]《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》,504页

[4]8月4日《张元济全集》,

[5]8月13日《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》,

[6]其目如下:《孟子注疏义》(八行),《郡斋读书志》(宋本),《心经》,《政经》(宋大字本),《常建诗集》(书堋本),《范文正集》(宋乾道本,亦拟缓印),《元丰类稿》(元本),《佩韦斋文集》(元本),续选:《尔雅疏》(南宋初大字,汲古阁藏),《论语孟子》三册(复印廖莹中刊本,白文,与岳本五经同式,亦加圈点,极精湛。)《算经七书》(毛抄,极精,乾隆御题)《论语笔解》(宋本),《春秋集注》十七卷(张洽、宋本)。《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》 170-171页

[7]《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》,1927年11月4日

[8]《张元济全集》, 11月19日

[9]《张元济全集》,第10卷,264页。

[10]《张元济全集》第三卷,有故宫博物院给张元济发起人的一封信,以及二封张元济给北平故宫博物院的信件,从中可以看出其中的关涉。

[11]《张元济全集》第 卷1933年8月2日

[12]《张元济全集》第 卷1933年9月25日

[13]《张元济全集》第 卷,88页

[14]《张元济全集》1936年4月23日

[15]《张元济全集》1910年孙毓修致张元济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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